鲁迅死的时候,郁达夫等人写了悼鲁迅的文章,表达了悲痛,颂扬其伟大。林语堂也写了篇,用他一惯的旁观角度,算是给鲁迅一个盖棺定论。恩怨倒不用说,只说林为鲁迅“画像”给我留下很深印象:
“鲁迅与其称为文人,不如号为战士。战士者何?顶盔披甲,持矛把盾交锋以为乐。不交锋则不乐,不披甲则不乐,即使无锋可交,无矛可持,拾一石子投狗,偶中,亦快然于胸中,此鲁迅之一副活形也。德国诗人海涅语人曰,我死时,棺中放一剑,勿放笔。是足以语鲁迅。 鲁迅所持非丈二长矛,亦非青龙大刀,乃炼钢宝剑,名宇宙锋。是剑也,斩石如棉,其锋不挫,刺人杀狗,骨骼尽解。于是鲁迅把玩不释,以为嬉乐,东砍西刨,情不自已,与绍兴学童得一把洋刀戏刻书案情形,正复相同,故鲁迅有时或类鲁智深。故鲁迅所杀,猛士劲敌有之,僧丐无赖,鸡狗牛蛇亦有之。鲁迅终不以天下英雄死尽,宝剑无用武之地而悲。路见疯犬、癞犬、及守家犬,挥剑一砍,提狗头归,而饮绍兴,名为下酒。此又鲁迅之一副活形也。 然鲁迅亦有一副大心肠。狗头煮熟,饮酒烂醉,鲁迅乃独坐灯下而兴叹。此一叹也,无以名之。无名火发,无名叹兴,乃叹天地,叹圣贤,叹豪杰,叹司阍,叹佣妇,叹书贾,叹果商,叹黠者、狡者、愚者、拙者、直谅者、乡愚者;叹生人、熟人、雅人、俗人、尴尬人、盘缠人、累赘人、无生趣人、死不开交人,叹穷鬼、饿鬼、色鬼、谗鬼、牵钻鬼、串熟鬼、邋遢鬼、白蒙鬼、摸索鬼、豆腐羹饭鬼、青胖大头鬼。于是鲁迅复饮,俄而额筋浮胀,睚眦欲裂,须发尽竖;灵感至,筋更浮,眦更裂,须更竖,乃磨砚濡毫,呵的一声狂笑,复持宝剑,以刺世人。火发不已,叹兴不已,于是鲁迅肠伤,胃伤,肝伤,肺伤,血管伤,而鲁迅不起,呜呼,鲁迅以是不起。”
我以为林语堂和鲁迅是两种人,林是遇到事情喜欢站在一旁评论的人,是很旁观的视角,旁观还带有一丝调侃,带着苏东坡和公安派的率真与刁皮,把一切生命中重的化作轻的。鲁迅的是个人的独异,有正义感和愤世嫉俗,他是投入式的,他更多是讽刺而非调侃,是汉魏六朝的个性而非明清的个性,对一切眼里不揉沙子或曰睚眦。从性格说,林偏冷感,鲁迅偏热血,林如发出哔啵声的烟斗,鲁迅如泛着冷光的青锋。鲁迅偏执般冲锋的时候,林会是旁观做歪论的那个,所以两个本质殊途。 可以说林语堂上承陶渊明、苏轼、三袁,更看重的是个人或者人性,偏重幽默达观和超脱老滑。鲁迅是有古风的,从干将莫邪眉间尺到建安风骨到阮籍青白眼,再到东林党天下兴亡匹夫有责,而嬉笑怒骂,悲天悯人,又有几分个人的狂气。如果用术语硬分的话,林语堂、胡适、周作人、梁实秋这些或属于注重性灵的言志派,而康有为、章太炎、鲁迅是注重社会文化的载道派。这两种其实都重要,都很自我,前者自我在随性,后者自我在特立;前者重视人类普遍的同理心,是一种仁心。后者重视浩然正义,以天下为己任,也是一种悲心。没有后者不足以为士,只是文人无足观矣。没有性灵,就乏情致,又面目可憎。
林的这一篇就是说鲁迅:确是对社会操心,只是如王安石那种拗相公有些较真刻薄了,林是主张凡事一半认真一半开玩笑的态度,一半清醒一半做梦的态度,这样去对待生活,才是一种智慧和艺术。林语堂不喜欢那种偏执的、极端的强势感。鲁迅想必不喜欢那种无原则无立场置身事外袖手议论的莫名优越感。林真正的立场就是人性,是在理学、法西斯和马克思各种整齐划一的集体主义下,保有一份自我不失。但他也觉得,鲁迅那个自我,特立独行,为天下从没有路开出一条路来,也有意义,只是互相学不来。
PS:有四五文人对分类有异议,极尽相轻之刻薄,比如认为林语堂和庄子、袁宏道等并非一类,然后谁跟谁又不算一类。我想说太看重无谓的细节会失去阅读的焦点,分类这种事本就不同标准不同分法,如果细微孤立地看,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,我当然也说林和庄子很不一样,我平时也未把林跟袁分在一类。之所以在这篇把林跟庄子、袁宏道提到一起,因为我曾通读过鲁迅全集,也通读过林语堂全集,尤其对后者,认真读过每一篇,林语堂反复着重推崇几个人,老庄、陶渊明、苏轼、袁宏道,他受这一脉影响颇深,所以我提到林语堂,就尊重他自己的偏好传承,并非我个人划分。一个角度而已,不绝对。附上与一个作家的讨论。
齐秋: 分类不大对,胡适之和周作人不是一类人,周作人和林语堂也不是一类人。
李:比如苹果梨柿子,有人按形状划分,有人按颜色划分。有人看到的是联系,有人看到的是差异。严格讲每一个都不一样,大而化之,又都是水果。
齐秋:周作人不能说就是言志派,他和林语堂差别太大,不适合放一起。
李:表面上看每个人都不是同一类,但要看是在什么范畴来分的,言志是个大范畴。林语堂和庄子更不是同一类,但是从内在本质来看,也有很大相通之处。同与不同,是相对的,要看采用哪种标尺。樱桃跟西瓜差别巨大,但是跟卫生球比还是近一些。
齐秋: 分类的问题,其实出在你对所涉及人物的了解不准确上,比如吧,说周作人“性灵”云云,这是很不恰当的,错的。
李: 以前中国文学正统的谱系,唐宋八家、明前后七子、归有光、桐城派,在中国是谁把性灵抬出来的,是谁做的旗手,是周作人,他自己称五四文学就是言志派的文艺复兴。正是这个周作人,在文坛祭起言志大旗,在当时十分有影响,这是文坛掌故。关于这方面在早年,无论是在对俞平伯的信,还是对沈启无的序,还有一些其他证据,你都可以了解一下。他正是以言志提出“反集团反君师反载道”,当时最有力的支持者就是林语堂。所以后来学者们把他包括胡适都和李贽三袁归到了言志,虽然我觉得胡适、李贽划进去有点勉强,顺着对方的思路觉得也可以理解,无妨。言志载道,本就不能截然的切割,我本人就是这两者都有。
(无回复了)
有需要联系v;zhanxzhanx有需要联系v;zhanxzhanx
联系我们
关注公众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