支离录2

袁枚

尺牍

余平生诸般能耐,而不能耐一“庸”字。所谓庸者,不过人云亦云之意。而在有胸襟者当之,便觉浑身龌龊。如:闻雷而修省,雷过而恣睢。人庙焚香,出庙作恶。闻人荣贵,必推测其所以富贵之端;闻人祸败,必附会其所以祸败之故。国士遇我,而其人冷落,则忘弃如遗;众人待我,而其人赫奕,则趋迎恐后,黑白不分,恩怨不明。借佛法以了死生,惑风水以求吉利。凡若此者,岂有他过恶哉,皆所谓庸而已矣!呜呼,圣人所云“庸言”、“庸行”者,岂此之谓乎!

袁枚

牍外余言

某禅师爱予慧业,强之学佛。予问:“佛可娶乎?”曰:“不娶。”曰:“杀生乎?”曰:“不杀生。”曰:“然则使佛教大行,则不过四、五十年,天下人类尽绝,而惟牛、羊、鸡、豕满天下矣。

答人问生子

昔方望溪先生有弟子某,年逾商瞿,戚戚然以无子为虑。先生笑曰:“汝能学禽兽,则有子矣!”先生素方严,忽作谩语,其人愕然。问故,先生曰:“‘男女构精,万物化生’,若处有人欲而无天理。今之人年过四十,往往当交构时,便有为祖宗绵血食之意,将天理搀入人欲中,不但欲心不炽,难以成胎,而且以人夺天,遂为造物之所忌。子不见乎牛羊犬豕乎?其交也,如养由基之射,一发一中,百发百中,是何故哉?盖禽兽无生子之心,但为阴阳之所鼓荡,行乎其所不得不行,止乎其所不得不止,遂生乎其所不得不生。又不见乎奸夫奸妇,偷期密约者乎?彼自知干名犯义,方惟恐生子被人耻笑,而无奈发于情之不自禁,则奸生子往往独多。此其明验也!”其人悚然而退。余因推广先生之意为足下告曰:“天地无心而成化,岂独子嗣为然哉?从来家出显贵者,其祖宗必不择吉地而后葬;获得窖金者,其人必不先望气而后掘;享高年者,平生不服丸散;作名将者,其人不读兵书。此仆阅历数十年悟道之语。但愿足下此时无子,自视如有子然;将来有子,自视如无子然。能如是,则足下之子,不但易生,而且易养矣!

辞妓席札

来书道不赴妓席,疑仆晚年染道学习气,则大不然;仆之不来,正虑逼我走入道学故也。何也?凡人必先抱正心诚意之学,矜矜自持,不得已,一登妓席,被冶容所动,遂丧其生平而溺惑之,如是则乐矣。今我素非庄士,先存好色之心,欣欣然而来,不料一登妓席,被其恶状阻兴,使顷刻间意不得不诚,心不得不正,终席间如对严师,如是则苦矣。近日秦淮画舫之游,乐少苦多,以故称贞缩屋,实非本怀。不特此也,缠头之费,或言与其赏此辈,不如赈贫穷,此说良迂,然亦必发于中心之所愿,然后挥金如土,亦所甘心。若方且唾之弃之厌之之不暇,而勉强挥霍,应酬主人之情,粉饰家僮之耳目,势必先吝后悔,胸中作数日恶。况我辈缠头,自知不丰,不得不虚词褒赞,佯相附会,断不忍在此地方,作史鱼之直,面加贬词。于是像做枯窘题一般,无中生有:面目丑则夸其身段,肌理恶则誉其风神。费一片苦心,造几句浮誉,仔细思量,转不如仍作州县官,巧言令色,奉承上官矣。凡此皆仆所以奉辞之故,足下谅之。至于认钦[丕鸟]作凤皇,以符拔为麒麟,则海畔逐臭之夫自古有之。人心不同,各如其画,不足怪也,无相强也。

傅山

说交游

吾自二十岁外以来,交游颇多,亦尽有意气倾倒之人,渐渐觉其无甚益我处。庚午,阳城张公子履旋赴乡试,来会城,司徒公寄与扇子一柄一诗戒之。首句曰:“交友休从意气生”,吾初疑其不然。人无意气,亦何足与交也?后来渐渐知所谓意气者,皆假为名士之弊,坐此败露者实繁。始知前辈皆实实历过,才以此等句教子弟也。朋友之难,莫说显为赖人者不可误与;即颇有好名之人,亦不可造次认账。相称相誉之中,最多累人,人不妨也。此事亦是曾经与此辈交,而受其称誉攀援之累者,始知之。所以独行之士,看著孤陋,其养德远辱之妙,真不可测。故认得一人,添得以累。少年当知之。

郑燮

范县署中寄郝表弟

范县风俗惇厚,四民各安其业,不喜干涉闲事,因此讼案稀少,衙署多暇。闲来惟有饮酒看花,醉后击桌高歌,声达户外。一般皂隶闻之,咸窃窃私相告语,谓主人殆其傎乎?语为雏婢所闻,奔告内子,旋来规劝日:历来只有狂士狂生,未闻有狂官,请勿再萌故态,滋腾物议。从此杯中物,必待黄昏退食,方得略饮三壶。受此压制,殊令人不耐。继思劝我少饮,是属善意,遂与之相约,每晚罄十壶而后睡,次晨宿酲已解,从政自无妨碍矣。然而较之在焦山读书时,每饭必得畅饮,其苦乐迥不相同。所以古人不肯为五斗米折腰,良有以也。我今直视靴帽如桎梏,奈何,奈何!老表是我之酒友,惠然肯来,欣甚!慰甚!当下榻相迎,共谋痛饮也。临颖不胜伫望之至。

寄潘桐冈

板桥平生好谩骂人,尤好骂秀才,以此招人怨毒,此自惹也,与天何尤?与人何尤?板桥近来颇自悔,欲思不骂,留积些阴德起来。然我已积有一肚皮宿气,无处发泄,必成臌病。试看秀才们,一篇腐烂文章,侥幸中试,即如小儿得饼,穷汉拾金,处处示人阔大,却处处露其狭窄,处处自暴丑陋。诗云子曰,动辄以诗书吓人,酸腐之气,尤属可憎。若问胸中经济,只一团茅草乱蓬蓬耳。板桥尝见一秀才手札,四引孔子,五引孟子,经训满纸,宛如一篇阴骘文,归根到底,只是劝人戒酒,费如许大气力,该骂乎?不该骂乎?细细想来,不怪他们不读书,反怪他们读书太多,囫囵吞枣,一团茅草乱蓬蓬,塞的肚皮里推廓不开,若以秦火燔而空之,亦是一快!或日:“板桥亦是秀才出身,因何不骂?”因为板桥生平读书而外,只识得寒而思衣,饥而思食,倦而睡觉,病而服药,凡举动饮食之间。坐,不必端正之席;吃,不必割方之肉。免被唾骂,或者在是。老弟疑我好辩乎?我岂好辩,亦自觉可怜而不得不说焉。幸老弟有以教我。

赠袁枚

晨星断雁几文人,错落江河湖海滨。抹去春秋自花实,逼来霜雪更枯筠。家有美妇邻称羡,君有奇才我不贫。不买明珠买明镜,爱他光怪是先秦。

范县答无方上人

大师不忘故人,远道贻书问讯,至诚可感!燮宰此土,两更寒暑,疏放久惯,性情难改。因此屡招物议,曰酒狂,曰落拓,曰好骂人。所幸贪墨二字,未尝侵及我身半点也。所闻参劾云云,不为无因。燮近来未改其常,心中亦无烦恼,饮酒如故,作画如故。如其真个去官,抵桩掷去乌纱,还我乡里而已。大师于孙公家见燮所画竹石横幅,因印文有“徐青藤门下走狗”字样,以为太不雅观。大师何不达哉?世之营营扰扰,奔趋如狗者众矣。大师春秋七十,目所见,耳所闻,怪怪奇奇之行,数当不少,大师曾无一语以为怪,乃于燮印文中著一狗字,独惊异以为怪。何不怪世之营营扰扰,奔趋类狗者之行,而独怪印文中之狗字乎?世事纷纭,人情幻忽,人而狗行者,秦镜难穷,温犀难遍。人不如狗,莫说绝无,或者竞有。反之,狗胜人者,若古人文集中所记义犬,见非一见,所谓顽奴黠仆,破家陷主,其不及狗也多矣!燮平生最爱徐青藤诗,兼爱其画,因爱之极,乃自治一印日“徐青藤门下走狗郑燮”。印文是实,走狗尚虚,此心犹觉慊然!使燮早生百十年,而投身于青藤先生之门下,观其豪行雄举,长吟狂饮,即真为走狗而亦乐焉。山阴童钰诗曰:“尚有一灯传郑燮,甘心走狗列门墙。”今为大师诵之,不知再以为怪否?

潍县署中寄胡天游

人生不幸,读书万卷而不得志,抱负利器而不得售,半世牢落,路鬼揶揄,此殆天命也夫!稚威旷代奇才,世不恒有,而乃郁郁不自得,人多以狂目之,嗟夫!此稚威之所以不遇也。虽然,以子之才,不遇何伤,子所为诗文,早已竞传于众口,名公巨宦,大人先生,诗坛文场之中,莫不知有山阴胡天游者。子即不遇,而子之才不因不遇而汩没也,子何郁郁为?近闻子有北游之讯,且将历燕赵,出居庸,至辽沈,绕海道而归,归而遁迹山中,著书立言以终老,子之志何其壮而悲凉乎!辽沈为我朝龙兴之地,山川雄浩,实生异人。以子之旷代奇才,将所经所历者发而为诗歌,写而为文章,我知异日必有胜过《秋霖赋》、《孝女李三行》之绝作出现。板桥不死,定有摩挲双眼快读奇篇之一日焉。赠诗一章,为吾子壮其行色,祈赐观览!

潍县署中答程羽宸

音书隔绝者数载,每念故人,辄萦魂梦。不谓今日坐堂甫罢,朵云忽从天外飞来,开缄快读,胸腹俱舒。笺尾别注一行日:“钱塘袁枚死矣。”呜呼哀哉!只此六字,已令我神呆,心跳,目瞪,鼻酸,搓手,顿足。适接故人书而一喜,此际睹六字而大悲。袁枚其真死耶?我但觉天地昏沉,云日黯淡,庭中之树木花草,室中之图籍器具,无一而不易色。此无他,奇才变灭,万物无光也。燮与袁枚,初无一面之雅,或一笺之通问,然读其诗,知其人奇才也。世间出一学人易,得一奇才难。若山阴胡天游与袁枚,均旷代奇才也,而今已去其一,可不哀哉!夫奇才为天地山川灵秀所钟毓,百年难得一人,世有奇才,则江山生色,邦国增辉,可谓异宝。百年中得一已难,今圣朝乃并世有其二,非盛世不可得而有也。所恨者,如此奇才顾乃不永其年,不留之点缀江山文物,中道遽夺之以去,使圣朝丧此异宝,殊使人顿足号陶而不能自已。虽然,留有《小仓山诗》卷在,袁枚死为不虚矣!

潍县署中寄李复堂

作宰山东,忽忽八年余兹,簿书鞅掌,案牍劳形,忙里偷闲,坐衙斋中,置酒壶,具蔬碟,摊《离骚经》一卷,且饮且读,悠悠然神怡志得,几忘此身在官。然与当日江南之乐比并,又漫乎其小也。燮爱酒,好谩骂人,不知何故,历久而不能改。在范县时,尝受姚太守之告诫,谓世间只有狂生狂士而无狂官,板桥苟能自家改变性情,不失为一个循良之吏,且不一定屈于下位,作宰到底也。姚太守爱我甚挚,其言甚善,巴望板桥上进之心,昭然可见。余也何德,乃蒙太守如此加爱。但是板桥肚里曾打算过,使酒骂人,本来不是好事,欲图上进,除非戒酒闭口,前程荡荡,达亦何难。心所不甘者,为了求官之故,有酒不饮,有口不言,自加桎梏,自抑性情,与墟墓中之陈死人何异乎?天生万物,各适其用,各遂其好。鸟,翼而飞;兽,足而走;人,口而言。有口不言,岂非等诸翼而不飞,足而不走,有负其用,于心安否?且衣之暖者莫如裘,味之美者莫如酒。酒品酒德,前人早有词赞,何必多说。伯伦之荷锸以行,“死便埋我”,正以爱酒之故。苟非呆汉,断无美味当前而自甘舍弃者。登徒子见十六七岁娇娃,其果不动心焉乎?几番商量,宁可乌纱不戴,不可一日无酒;宁可伍于刘四,不甘学作金人。官小官大,身外之事耳。适我性情,不官亦可长寿;违性逆情,虽官而不永年。官而天不如寿而乐,我宁取其前者。故人,故人,谓我何哉?扬州有应时之鲜鱼佳蔬,北地则甚苦,饮食那及江南?幸有门生所馈火腿,堪以下酒。平山堂北,梅花岭畔,神魂系之!

附:与图牧山

燮自呱呱人世时,天公似即为我排定位置,注定命运,以故赋性爽直,骨体不媚,好酒漫骂,深中膏肓。因此早得狂名,招人憎怨。兼之拙于酬应,不会逢迎,冷气何多,笑颜太少,凡斯人之不合我眼,不洽我情者,终席不与交一语,此皆宦途之所不宜,而我乃一一犯之,欲安其位而升其秩,不亦难乎。每当静夜长思:境之顺逆,官之利钝,头上天公,早自安排。行年六十向外,夕阳虽好,已近黄昏,又何必苦苦挣扎,而为逆天之举!

题竹

余家有茅屋二间,南面种竹。夏新篁初放,绿阴照人,置一小榻其中,甚凉适也。秋冬之际,取围屏骨子,断去两头,横安以为窗棂;用匀薄洁白之纸糊之。风和日暖,冻蝇触窗纸上,冬冬作小鼓声。于时一片竹影零乱,岂非天然图画乎!凡吾画竹,无所师承,多得于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。

江馆清秋,晨起看竹,烟光日影露气,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,胸中勃勃遂有画意。其实胸中之竹,并不是眼中之竹也。因而磨墨展纸,落笔倏作变相,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。总之,意在笔先者,定则也;趣在法外者,化机也。独画云乎哉!

文与可画竹,胸有成竹;郑板桥画竹,胸无成竹。浓淡疏密,短长肥瘦,随手写去,自尔成局,其神理具足也。

李贽

读书乐并引

天幸生我心眼,开卷便见人,便见其人终始之概。夫读书论世,古多有之,或见皮面,或见体肤,或见血脉,或见筋骨,然至骨极矣。纵自谓能洞五脏,其实尚未刺骨也。此余之自谓得天幸者一也。天幸生我大胆,凡昔人之所忻艳以为贤者,余多以为假,多以为迂腐不才而不切于用;其所鄙者、弃者、唾且骂者,余皆的以为可托国托家而托身也。……

四时读书,不知其余,读书伊何?会我者多。一与心会,自笑自歌;歌吟不已,继以呼呵。恸哭呼呵,涕泗滂沱。

张岱

夜航船

苏子美豪放好饮,在外舅杜祁公家,每夕读书,以一斗酒为率。公密觇之,苏读《汉书·张良传》,至良与客狙击秦皇帝,抚案曰:“惜乎击之不中!”遂满饮一大白。又读至“良曰:‘始臣起下邳,与上会于留,此天以授陛下。’”又抚案曰:“君臣相遇,其难如此!”复举一大白。公笑曰:“有如此下酒物,一斗不为多也。”

费衮

梁溪漫志

苏东坡一日退朝,食罢,扪腹徐行,顾谓侍儿曰:“汝辈且道是中何物?”一婢遽曰:“都是文章。”坡不以为然。又一婢曰:“满腹都是机械。”坡亦未以为当。至朝云乃曰:“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。”坡捧腹大笑。

曹雪芹

红楼梦

每见一题,不拘难易,他便毫无费力之处,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,无风作有,信着伶口俐舌,长篇大论,胡扳乱扯,敷演出一篇话来。虽无稽考,却都说得四座春风。虽有正言厉语之人,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。

张问陶

北道怀船山

我本山中人,说山不离口。昏然来北道,兀兀只饮酒。车如破簏马如狗,偶遇青山必回首。中原地大天无边,觅山不得愁可怜。强从黑夜窥高树,堂密丛残杂烟雾,仿佛船山山下住。

高凤翰

聊斋志异跋

余读《聊斋志异》竟,不禁推案起立,浩然而叹曰:嗟呼!文人之不可穷有如是夫!聊斋少负艳才,牢落名场无所遇,胸填气结,不得已为是书。余观其寓意之言,十固八九,何其悲以深也!向使聊斋早脱 去,奋笔石渠、天禄间,为一代史局大作手,岂暇作此郁郁语,托街谈巷议,以自写其胸中磊块诙奇哉!文士失职而志不平,无亦当事者之责也。后有读者,苟具心眼,当与余同慨矣。

司马迁

悲士不遇赋

悲夫!士生之不辰,愧顾影而独存。恒克己而复礼,惧志行而无闻。谅才韪而世戾,将逮死而长勤。虽有形而不彰,徒有能而不陈。何穷达之易惑,信美恶之难分。时悠悠而荡荡,将遂屈而不伸。

使公于公者,彼我同兮;私于私者,自相悲兮。天道微哉,吁嗟阔兮;人理显然,相倾夺兮。好生恶死,才之鄙也;好贵夷贱,哲之乱也。昭昭洞达,胸中豁也;昏昏罔觉,内生毒也。

我之心矣,哲已能忖;我之言矣,哲已能选。没世无闻,古人唯耻;朝闻夕死,孰云其否!逆顺还周,乍没乍起。理不可据,智不可恃。无造福先,无触祸始。委之自然,终归一矣!

董仲舒

士不遇赋

呜呼哀哉,士之不遇,混沌不开,花草蒙羞,虫鱼见弃,乡党见欺,妻子相离。

呜呼哀哉,士也迷罔,下积尘土,上负清霜,目陷泪横,潦癳体羸。

呜呼哀哉,士之不遇,屈子怀沙,贾生殇愁,陈王见弃,安石东谪。

……

陶渊明

感士不遇赋

昔董仲舒作《士不遇赋》,司马子长又为之。余尝以三馀之日,讲习之暇,读其文,慨然惆怅。夫履信思顺,生人之善行;抱朴守静,君子之笃素。自真风告逝,大伪斯兴,闾阎懈廉退之节,市朝驱易进之心。怀正志道之士,或潜玉于当年;洁己清操之人,或没世以徒勤。故夷皓有安归之叹,三闾发已矣之哀。悲夫!寓形百年,而瞬息已尽;立行之难,而一城莫赏。此古人所以染翰慷慨,屡伸而不能已者也。夫导达意气,其惟文乎?抚卷踌躇,遂感而赋之。

咨大块之受气,何斯人之独灵?禀神智以藏照,兼三五而垂名。或击壤以自欢,或大济于苍生。靡潜跃之非分,常傲然以称情。世流浪而遂徂,物群分以相形。密网裁而鱼骇,宏罗制而鸟惊,彼达人之善觉,乃逃禄而归耕。山嶷嶷而怀影。川汪汪而藏声。望轩唐而永叹,甘贫贱以辞荣。淳源汨以长分,美恶作以异途。原百行之攸贵,莫为善之可娱。奉上天之成命,师圣人之遣书。发忠孝于君亲,生信义于乡闾。推诚心而获显,不矫然而祈誉。嗟乎!雷同毁异,物恶其上。妙算者谓迷,直道者云妄。坦至公而无猜,卒蒙耻以受谤。虽怀琼而握兰,徒芳洁而谁亮。哀哉!士之不遇,已不在炎帝帝魁之世。独祗修以自勤,岂三省之或废;庶进德以及时,时既至而不惠。无爰生之晤言,念张季之终蔽;愍冯叟于郎署,赖魏守以纳计。虽仅然于必知,亦苦心而旷岁。审夫市之无虎,眩三夫之献说。悼贾傅之秀朗,纡远辔于促界。悲董相之渊致,屡乘危而幸济。感哲人之无偶,泪淋浪以洒袂。承前王之清诲,日天道之无亲;澄得一以作鉴,恒辅善而佑仁。夷投老以长饥,回早夭而又贫;伤请车以备椁阝,悲茹薇而殒身;虽好学与行义,何死生之苦辛!疑报德之若兹,惧斯言之虚陈。

何旷世之无才,罕无路之不涩。伊古人之慷慨,病奇名之不立。广结发以目从政,不愧赏于万邑;屈雄志于戚竖,竟尺士之莫及。留诚信于身後,恸众人之悲泣。商尽先见以拯弊,言始顺而患入。奚良辰之易倾,胡害胜其乃急。苍 遐缅,人事无已。有感有昧,畴测其理。宁固穷以济意,不委曲而累己。既轩冕之非荣,岂 袍之为耻。诚谬会以取拙,且欣然而归止。拥孤襟以毕岁,谢良价于朝市。

金庸

射雕英雄传

周伯通道:“说来话长,待我慢慢对你说。你知道东邪、西毒、南帝、北丐、中神通五人在华山绝顶论剑较艺的事罢?”郭靖点点头道:“兄弟曾听人说过。”周伯通道:“那时是在寒冬岁尽,华山绝顶,大雪封山。他们五人口中谈论,手上比武,在大雪之中直比了七天七夜,东邪、西毒、南帝、北丐四个人终于拜服我师哥王重阳的武功是天下第一。你可知道五人因何在华山论剑?”郭靖道:“这个兄弟倒不曾听说过。”周伯通道:“那是为了一部经文……”郭靖接口道:“《九阴真经》。”周伯通道:“是啊!兄弟,你年纪虽小,武林中的事情倒知道得不少。那你可知道《九阴真经》的来历?”郭靖道:“这个我却不知了。”周伯通拉拉自己耳边垂下来的长发,神情甚是得意,说道:“刚才你说了一个很好听的故事给我听,现下……”郭靖插口道:“我说的都是真事,不是故事。”周伯通道:“那有甚么分别?只要好听就是了。有的人的一生一世便是吃饭、拉屎、睡觉,若是把他生平一件件鸡毛蒜皮的真事都说给我听,老顽童闷也给他闷死了。”郭靖点头道:“那也说得是。那么请大哥说《九阴真经》的故事给兄弟听。”周伯通道:“徽宗皇帝于政和年间,遍搜普天下道家之书,雕版印行,一共有五千四百八十一卷,称为‘万寿道藏’。皇帝委派刻书之人,叫做黄裳……”郭靖道:“原来他也姓黄。”周伯通道:“呸!甚么也姓黄?这跟黄老邪黄药师全不相干,你可别想歪了。天下姓黄之人多得紧,黄狗也姓黄,黄猫也姓黄。”郭靖心想黄狗黄猫未必姓黄,却也不去和他多辩,只听他续道:“这个跟黄老邪并不相干的黄裳,是个十分聪明之人……”郭靖本想说:“原来他也是个十分聪明之人”,话到口边,却忍住不说出来。周伯通说道:“他生怕这部大道藏刻错了字,皇帝发觉之后不免要杀他的头,因此上一卷一卷的细心校读。不料想这么读得几年,他居然便精通道学,更因此而悟得了武功中的高深道理。他无师自通,修习内功外功,竟成为一位武功大高手。兄弟,这个黄裳可比你聪明得多了。我没他这般本事,料想你也没有。”郭靖道:“这个自然。五千多卷道书,要我从头至尾读一遍,我这一辈子也就干不了,别说领会甚么武功了。”周伯通叹了口气,说道:“世上聪明人本来是有的,不过这种人你若是遇上了,多半非倒大霉不可。”郭靖心下又不以为然,暗忖:“蓉儿聪明之极,我遇上了正是天大的福气,怎会倒霉?”只是他素来不喜与人争辩,当下也不言语。周伯通道:“那黄裳练成了一身武功,还是做他的官儿。有一年他治下忽然出现了一个希奇古怪的教门,叫作甚么‘明教’,据说是西域的波斯胡人传来的。这些明教的教徒一不拜太上老君,二不拜至圣先师,三不拜如来佛祖,却拜外国的老魔,可是又不吃肉,只是吃菜。徽宗皇帝只信道教,他知道之后,便下了一道圣旨,要黄裳派兵去剿灭这些邪魔外道。不料明教的教徒之中,着实有不少武功高手,众教徒打起仗来又人人不怕死,不似官兵那么没用,打了几仗,黄裳带领的官兵大败。他心下不忿,亲自去向明教的高手挑战,一口气杀了几个甚么法王、甚么使者。哪知道他所杀的人中,有几个是武林中名门大派的弟子,于是他们的师伯、师叔、师兄、师弟、师姊、师妹、师姑、师姨、师干爹、师干妈,一古脑儿的出来,又约了别派的许多好手,来向他为难,骂他行事不按武林中的规矩。黄裳说道:‘我是做官儿的,又不是武林中人,你们武林规矩甚么的,我怎么知道?’对方那些姨妈干爹七张八嘴的吵了起来,说道:‘你若非武林中人,怎么会武?难道你师父只教你武功,不教练武的规矩么?’黄裳说道:‘我没师父。’那些人死也不信,吵到后来,你说怎样?”郭靖道:“那定是动手打架了。”周伯通道:“可不是吗?一动上手,黄裳的武功古里古怪,对方谁都没见过,当场又给他打死了几人,但他寡不敌众,也受了伤,拚命逃走了。那些人气不过,将他家里的父母妻儿杀了个干干净净。”郭靖听到这里,叹了口气,觉得讲到练武,到后来总是不免要杀人,隐隐觉得这黄裳倘若不练武功,多半便没这样的惨事。周伯通续道:“那黄裳逃到了一处穷荒绝地,躲了起来。那数十名敌手的武功招数,他一招一式都记在心里,于是苦苦思索如何才能破解,他要想通破解的方法,然后去杀了他们报仇。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终于对每一个敌人所使过的招数,他都想通了破解的法子。他十分高兴,料想这些敌人就算再一拥而上,他独个儿也对付得了。于是出得山来,去报仇雪恨。不料那些敌人一个个都不见了。你猜是甚么原因?”郭靖道:“定是他的敌人得知他武功大进,怕了他啦,都躲了起来。”周伯通摇头道:“不是,不是。当年我师哥说这故事给我听的时候,也叫我猜。我猜了七八次都不中,你再猜。”郭靖道:“大哥既然七八次都猜不中,那我也不用猜了,只怕连猜七八十次也不会中。”周伯通哈哈大笑,说道:“没出息,没出息。好罢,你既然认输,我便不叫你猜这哑谜儿了。原来他那几十个仇人全都死了。”郭靖“咦”的一声,道:“这可奇了。难道是他的朋友还是他的弟子代他报仇,将他的仇人都杀死了?”周伯通摇头道:“不是,不是!差着这么十万八千里。他没收弟子。他是文官,交的朋友也都是些文人学士,怎能代他杀人报仇?”郭靖搔搔头,说道:“莫非忽然起了瘟疫,他的仇人都染上了疫病?”周伯通道:“也不是。他的仇人有些在山东,有些在湖广,有些在河北、两浙,也没有一起都染上瘟疫之理?啊,是了,是了!对啦,有一项瘟疫,却是人人都会染上的,不论你逃到天涯海角,都避他不了,你猜那是甚么瘟疫?”郭靖把伤寒、天花、痢疾猜了六七种,周伯通总是摇头,最后郭靖说道:“口蹄疫!”一出口便知不对,急忙按住了嘴,笑了起来,左手在自己头上拍了一下,笑道:“我真胡涂,口蹄疫是蒙古牛羊牲口的瘟疫,人可不会染上。”周伯通哈哈大笑,说道:“你越猜越乱了。那黄裳找遍四方,终于给他找到了一个仇人。这人是个女子,当年跟他动手之时,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,但黄裳找到她时,见她已变成了个六十来岁的老婆婆……”郭靖大为诧异,说道:“这可真希奇。啊,是了,她乔装改扮,扮作了个老太婆,盼望别让黄裳认出来。”周伯通道:“不是乔装改扮。你想,黄裳的几十个仇人,个个都是好手,武功包含诸家各派,何等深奥,何等繁复?他要破解每一人的绝招,可得耗费多少时候心血?原来他独自躲在深山之中钻研武功,日思夜想的就只是武功,别的甚么也不想,不知不觉竟已过了四十多年。”郭靖惊道:“过了四十多年?”周伯通道:“是啊。专心钻研武功,四十多年很容易就过去了。我在这里已住了十五年,也不怎样。黄裳见那小姑娘已变成了老太婆,心中很是感慨,但见那老婆婆病骨支离,躺在床上只是喘气,也不用他动手,过不了几天她自己就会死了。他数十年积在心底的深仇大恨,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兄弟,每个人都要死,我说那谁也躲不了的瘟疫,便是大限到来,人人难逃。”郭靖默然点头。周伯通又道:“我师哥和他那七个弟子天天讲究修性养命,难道真又能修成不死的神仙之身?因此牛鼻子道士我是不做的。”郭靖茫然出神。周伯通道:“他那些仇人本来都已四五十岁,再隔上这么四十多年,到那时岂还有不一个个都死了?哈哈,哈哈,其实他压根儿不用费心想甚么破法,钻研甚么武功,只须跟这些仇人比赛长命。四十多年比下来,老天爷自会代他把仇人都收拾了。”郭靖点了点头,心想:“那么我要找完颜洪烈报杀父之仇,该是不该?”周伯通又道:“不过话说回来,钻研武功自有无穷乐趣,一个人生在世上,若不钻研武功,又有甚么更有趣的事好干?天下玩意儿虽多,可是玩得久了,终究没味。只有武功,才越玩越有趣。兄弟,你说是不是?”郭靖“嗯”了一声,不置可否,他可不觉得练武有甚么好玩,生平练武实是吃足了苦头,只是从小便咬紧了牙关苦挨,从来不肯贪懒而已。周伯通见他不大起劲,说道:“你怎么不问我后来怎样?”郭靖道:“对,后来怎样?”周伯通道:“你如不问后来怎样,我讲故事就不大有精神了。”郭靖道:“是,是,大哥,后来怎样?”周伯通道:“那黄裳心想:‘原来我也老了,可也没几年好活啦。’他花了这几十年心血,想出了包含普天下各家各派功夫的武学,过得几年,也染上了那谁也逃不过的瘟疫,这番心血岂不是就此湮没?于是他将所想到的法门写成了上下两卷书,那是甚么?”郭靖道:“是甚么?”周伯通道:“唉,难道连这个也猜不到吗?”郭靖想了一会,问道:“是不是《九阴真经》?”周伯通道:“咱们说了半天,说的就是《九阴真经》的来历,你还问甚么?”郭靖笑道:“兄弟就怕猜错了。”周伯通道:“撰述《九阴真经》的原由,那黄裳写在经书的序文之中,我师哥因此得知。黄裳将经书藏于一处极秘密的所在,数十年来从未有人见到。那一年不知怎样,此书忽在世间出现,天下学武之人自然个个都想得到,大家你抢我夺,一塌里胡涂。我师哥说,为了争夺这部经文而丧命的英雄好汉,前前后后已有一百多人。凡是到了手的,都想依着经中所载修习武功,但练不到一年半载,总是给人发觉,追踪而来劫夺。抢来抢去,也不知死了多少人。得了书的千方百计躲避,但追夺的人有这么许许多多,总是放不过他。那阴谋诡计,硬抢软骗的花招,也不知为这部经书使了多少。”郭靖道:“这样说来,这部经书倒是天下第一害人的东西了。陈玄风如不得经书,那么与梅超风在乡间隐姓埋名,快快乐乐的过一世,黄岛主也未必能找到他。梅超风若是不得经书,也不致弄到今日的地步。”周伯通道:“兄弟你怎么如此没出息?《九阴真经》中所载的武功,奇幻奥秘,神妙之极。学武之人只要学到了一点半滴,岂能不为之神魂颠倒?纵然因此而招致杀身之祸,那又算得了甚么?咱们刚才不说过吗,世上又有谁是不死的?”郭靖道:“大哥那你是习武入迷了。”周伯通笑道:“那还用说?习武练功,滋味无穷。世人愚蠢得紧,有的爱读书做官,有的爱黄金美玉,更有的爱绝色美女,但这其中的乐趣,又怎及得上习武练功的万一?”郭靖道:“兄弟虽也练了一点粗浅功夫,却体会不到其中有无穷之乐。”周伯通叹道:“傻孩子,傻孩子,那你干么要练武?”郭靖道:“师父要我练,我就练了。”周伯通摇头道:“你真是笨得很。我对你说,一个人饭可以不吃,性命可以不要,功夫却不可不练。”郭靖答应了,心想:“我这个把兄多半为了嗜武成癖,才弄得这般疯疯癫癫的。”说道:“我见过黑风双煞练这《九阴真经》上的武功,十分阴毒邪恶,那是万万练不得的。”周伯通摇头道:“那定是黑风双煞练错了。《九阴真经》正大光明,怎会阴毒邪恶?”郭靖亲眼见过梅超风的武功,说甚么也不信。周伯通问道:“刚才咱们讲故事讲到了哪里?”郭靖道:“你讲到天下的英雄豪杰都要抢夺《九阴真经》。”周伯通道:“不错。后来事情越闹越大,连全真教教主、桃花岛主黄老邪、丐帮的洪帮主这些大高手也插上手了。他们五人约定在华山论剑,谁的武功天下第一,经书就归谁所有。”郭靖道:“那经书终究是落在你师哥手里了。”周伯通眉飞色舞,说道:“是啊。我和王师哥交情大得很,他没出家时我们已经是好朋友,后来他传我武艺。他说我学武学得发了痴,过于执着,不是道家清静无为的道理,因此我虽是全真派的,我师哥却叫我不可做道士。我这正是求之不得。我那七个师侄之中,丘处机功夫最高,我师哥却最不喜欢他,说他耽于钻研武学,荒废了道家的功夫。说甚么学武的要猛进苦练,学道的却要淡泊率性,这两者是颇不相容的。马钰得了我师哥的法统,但他武功却是不及丘处机和王处一了。”郭靖道:“那么全真教主王真人自己,为甚么既是道家真人,又是武学大师?”周伯通道:“他是天生的了不起,许多武学中的道理自然而然就懂了,并非如我这般勤修苦练的。刚才咱俩讲故事讲到甚么地方?怎么你又把话题岔了开去?”郭靖笑道:“你讲到你师哥得到了《九阴真经》。”周伯通道:“不错。他得到经书之后,却不练其中功夫,把经书放入了一只石匣,压在他打坐的蒲团下面的石板之下。我奇怪得很,问是甚么原因,他微笑不答。我问得急了,他叫我自己想去。你倒猜猜看,那是为了甚么?”郭靖道:“他是怕人来偷来抢?”周伯通连连摇头,道:“不是,不是!谁敢来偷来抢全真教主的东西?他是活得不耐烦了?”郭靖沉思半晌,忽地跳起,叫道:“对啊!正该好好的藏起来,其实烧了更好。”周伯通一惊,双眼盯住郭靖,说道:“我师哥当年也这么说,只是他说几次要想毁去,总是下不了手。兄弟,你傻头傻脑的,怎么居然猜得到?”郭靖涨红了脸,答道:“我想,王真人的武功既已天下第一,他再练得更强,仍也不过是天下第一。我还想,他到华山论剑,倒不是为了争天下第一的名头,而是要得这部《九阴真经》。他要得到经书,也不是为了要练其中的功夫,却是相救普天下的英雄豪杰,教他们免得互相斫杀,大家不得好死。”周伯通抬头向天,出了一会神,半晌不语。郭靖很是担心,只怕说错了话,得罪了这位脾气古怪的把兄。周伯通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你怎能想到这番道理?”郭靖搔头道:“我也不知道啊。我只想这部经书既然害死了这许多人,就算它再宝贵,也该毁去才是。”周伯通道:“这道理本来是明白不过的,可是我总想不通。师哥当年说我学武的天资聪明,又是乐此而不疲,可是一来过于着迷,二来少了一副救世济人的胸怀,就算毕生勤修苦练,终究达不到绝顶之境。当时我听了不信,心想学武自管学武,那是拳脚兵刃上的功夫,跟气度识见又有甚么干系?这十多年来,却不由得我不信了。兄弟,你心地忠厚,胸襟博大,只可惜我师哥已经逝世,否则他见到你一定喜欢,他那一身盖世武功,必定可以尽数传给你了。师哥若是不死,岂不是好?”想起师兄,忽然伏在石上哀哀痛哭起来。郭靖对他的话不甚明白,只是见他哭得凄凉,也不禁戚然。周伯通哭了一阵,忽然抬头道:“啊,咱们故事没说完,说完了再哭不迟。咱们说到哪里了啊?怎么你也不劝我别哭?”郭靖笑道:“你说到王真人把那部《九阴真经》压在蒲团下面的石板底下。”周伯通一拍大腿,说道:“是啊。他把经文压在石板之下,我说可不可以给我瞧瞧,却给他板起脸数说了一顿,我从此也就不敢再提了。武林之中倒也真的安静了一阵子。后来师哥去世,他临死之时却又起了一场风波。”郭靖听他语音忽急,知道这场风波不小,当下凝神倾听,只听他道:“师哥自知寿限已到,那场谁也逃不过的瘟疫终究找上他啦,于是安排了教中大事之后,命我将《九阴真经》取来,生了炉火,要待将经书焚毁,但抚摸良久,长叹一声,说道:‘前辈毕生心血,岂能毁于我手?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,要看后人如何善用此经了。只是凡我门下,决不可习练经中武功,以免旁人说我夺经是怀有私心。’他说了这几句话后,闭目而逝。当晚停灵观中,不到三更,就出了事儿。”郭靖“啊”了一声。周伯通道:“那晚我与全真教的七个大弟子守灵。半夜里突有敌人来攻,来的个个都是高手,全真七子立即分头迎敌。七子怕敌人伤了师父遗体,将对手都远远引到观外拚斗,只我独自守在师哥灵前,突然观外有人喝道:‘快把《九阴真经》交出来,否则一把火烧了你的全真道观。’我向外张去,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,只见一个人站在树枝上,顺着树枝起伏摇晃,那一身轻功,可当真了不起,当时我就想:‘这门轻功我可不会,他若肯教,我不妨拜他为师。’但转念一想:‘不对,不对,此人要来抢《九阴真经》,不但拜不得师,这一架还非打不可。’明知不敌,也只好和他斗一斗了。我纵身出去,跟他在树顶上拆了三四十招,越打越是胆寒,敌人年纪比我小着好几岁,但出手狠辣之极,我硬接硬架,终于技逊一筹,肩头上被他打了一掌,跌下树来。”郭靖奇道:“你这样高的武功还打他不过,那是谁啊?”周伯通反问:“你猜是谁?”郭靖沉吟良久,答道:“西毒!”周伯通奇道:“咦!你这次怎地居然猜中了?”郭靖道:“兄弟心想,并世武功能比大哥高的,也只华山论剑的五人。洪恩师为人光明磊落。那段皇爷既是皇爷,总当顾到自己身分。黄岛主为人怎样,兄弟虽不深知,但瞧他气派很大,必非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!”花树外突然有人喝道:“小畜生还有眼光!”郭靖跳起身来,抢到说话之人的所在,但那人身法好快,早已影踪全无,唯见几棵花树兀自晃动,花瓣纷纷跌落。周伯通叫道:“兄弟回来,那是黄老邪,他早已去得远了。”郭靖回到岩洞前面,周伯通道:“黄老邪精于奇门五行之术,他这些花树都是依着诸葛亮当年《八阵图》的遗法种植的。”郭靖骇然道:“诸葛亮的遗法?”周伯通叹道:“是啊,黄老邪聪明之极,琴棋书画、医卜星相,以及农田水利、经济兵略,无一不晓,无一不精,只可惜定要跟老顽童过不去,我偏偏又打他不赢。他在这些花树之中东窜西钻,别人再也找他不到。”郭靖半晌不语,想着黄药师一身本事,不禁神往,隔了一会才道:“大哥,你被西毒打下树来,后来怎样?”周伯通一拍大腿,说道:“对了,这次你没忘了提醒我说故事。我中了欧阳锋一掌,痛入心肺,半晌动弹不得,但见他奔入灵堂,也顾不得自己已经受伤,舍命追进,只见他抢到师哥灵前,伸手就去拿供在桌上的那部经书。我暗暗叫苦,自己既敌他不过,众师侄又都御敌未返,正在这紧急当口,突然间喀喇一声巨响,棺材盖上木屑纷飞,穿了一个大洞。”郭靖惊道:“欧阳锋用掌力震破了王真人的灵柩?”周伯通道:“不是,不是!是我师哥自己用掌力震破了灵柩。”郭靖听到这荒唐奇谈,只惊得睁着一对圆圆的大眼,说不出话来。……

黄药师见了他的举止,已知他神智错乱,只是心中虽疯,出手却比未疯时更是厉害。饶是他智慧过人,却也想不明白其中道理,怎知欧阳锋苦读郭靖默写的假经,本已给缠得头昏脑胀,黄蓉更处处引他走入歧路,盲练瞎闯,兼之急欲取胜,贪图速成,用功更为莽撞,只是他武功本强,虽然走了错道,错有错着,出手恢诞,竟教洪、黄两大宗师差愕难解。数十招一过,黄药师又败下阵来。……黄药师旁观者清,洪七公依言施为,片刻间便将战局拉平。只是两人心中都暗自惭愧:“这是合东邪、北丐二人之力,合拚西毒一人了。”眼见即可取胜,欧阳锋忽然张嘴,一口唾沫往洪七公脸上吐去。洪七公忙侧身避开,欧阳锋竟然料敌机先,发掌击向他趋避的方位,同时又是一口浓痰吐将过来。洪七公处境窘迫,欲待不避,可是那口痰势挟劲风,若是打中眼珠,就算不致受伤,定也十分疼痛,而敌人必乘机猛攻,那就难以抵挡,百忙中伸右手将痰抄在掌中,左手还了一招。战不数合,欧阳锋又是一口唾沫急吐,他竟将痰涎唾沫也当作了攻敌利器,夹在拳招之中使用,令人眼花缭乱,心意烦躁。……欧阳锋踉踉跄跄的倒退几步,有如醉酒,但终于站稳身子,仰天大笑。原来他经脉倒转,洪七公这一指虽戳中他“足阳明胃经”的大穴,他只是全身微微一麻,立即如常,却乘机一掌击在洪七公的肩头。幸得他中指在先,这一掌的力道已不如何凌厉,洪七公顺着来势倒翻筋斗,将他掌力消去大半,百忙中还回了一招“见龙在田”,也将欧阳锋打得倒退几步。洪七公幸而消解得快,未受重伤,但半身酸麻,一时之间已无法再上。他是大宗师身分,若不认输那就迹近无赖,同时心中确也佩服对方武功了得,抱拳说道:“欧阳兄,老叫化服了你啦,你是武功天下第一!”欧阳锋仰天长笑,双臂在半空乱舞,向黄药师道:“段皇爷,你服不服我?”黄药师心中不忿,暗想:“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,竟教一个疯子得了去,我跟老叫化二人岂不教天下好汉耻笑?”但若上前再斗,自忖却又难以取胜,只得点了点头。……

黄药师冷冷的道:“你知道我叫你做甚么事?答应得这么快?”梅超风不敢言语,只自磕头。黄药师道:“第一件,你把《九阴真经》丢失了,去给找回来,要是给人看过了,就把他杀了,一个人看过,杀一个,一百个人看过,杀一百个,只杀九十九人也别来见我。”众人听了,心中都感一阵寒意。江南六怪心想:“黄药师号称‘东邪’,为人行事真是邪得可以。”只听他又道:“你曲、陆、武、冯四个师兄弟,都因你受累,你去把灵风、默风找来,再去查访眠风的家人后嗣,都送到归云庄来居住。这是第二件。”梅超风一一应了。……

乞丐何曾有二妻?邻家焉得许多鸡?当时尚有周天子,何事纷纷说魏齐?……忠孝乃大节所在,并非礼法!……黄老邪一生独来独往,杀了几个人难道还会赖帐?……我黄老邪本来就是邪魔外道,也没算骂错了。……邪中自有七分正,正中还有三分邪。

鲁迅

随感录

“个人的自大”,就是独异,是对庸众宣战。除精神病学上的夸大狂外,这种自大的人,大抵有几分天才,--照Nordau等说,也可说就是几分狂气,他们必定自己觉得思想见识高出庸众之上,又为庸众所不懂,所以愤世嫉俗,渐渐变成厌世家,或“国民之敌”。但一切新思想,多从他们出来,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,也从他们发端。所以多有这“个人的自大”的国民,真是多福气!多幸运!

陈寅恪

论再生缘

端生心中于吾国当日奉为金科玉律之君父夫三纲,皆欲借此等描写以摧破之。端生此等自由及自尊即独立之思想,在当日及其后百余年间,俱足惊世骇俗,自为一般人所非议。……噫,中国当日知识界之女性,大别之,可分为三类。第一类为专议中馈酒食之管家婆。第二类为忙于往来酬酢之交际花。至于第三类,则为端生心中之孟丽君,即其本身之写照,亦即杜少陵所谓“世人皆欲杀”者。前此二类滔滔皆是,而第三类恐止端生一人或极少数人而已。抱如是之理想,生若彼之时代,其遭逢困厄,声名湮没,又何足异哉,又何足异哉!故此等之文,必思想自由灵活之人始得为之。非通常工于骈四俪六,而思想不离于方罫之间者,便能操笔成篇也。今观陈端生《再生缘》地一七卷中自序之文与《再生缘》续者梁楚生第二十卷中自述之文,两者之高下优劣立见。其所以至此者,鄙意以为楚生之记诵广博,岁或胜于端生,而端生之思想自由,则远过于楚生。撰述长篇之排律骈体,内容繁复,如弹词之体者,苟无灵活自由之思想,以运用贯通于其间,则千言万语,尽成堆砌之死句,即有真实情感,亦堕世俗之见矣。不独梁氏如是,其他如邱心如辈,亦莫不如是。《再生缘》一书在弹词体中,所以独胜者,实由于端生之自由活泼思想,能运用其对偶韵律之词语,有以致之也。故无自由之思想,则无优美之文学,举此一例,可概其余。此易见之真理,世人竟不知之,可谓愚不可及也。

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

海宁王静安先生自沉后二年,清华研究院同仁咸怀思不能已。其弟子手先生之陶冶煦育者有年,尤思有以永其念。佥曰,宜铭之贞珉,以昭示于无竟。因以刻石之词命寅恪,数辞不获已,谨举先生之志事,以普告天下后世。其词曰:士之读书治学,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,真理因得以发扬。思想而不自由,毋宁死耳。斯古今仁圣同殉之精义,夫岂庸鄙之敢望。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,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,一姓之兴亡。呜呼!树兹石于讲舍,系哀思而不忘。表哲人之奇节,诉真宰之茫茫。来世不可知也,先生之著述,或有时而不彰。先生之学说,或有时而可商。惟此独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,历千万祀,与天壤而同久,共三光而永光。

柳如是别传

盖牧斋博通文史,旁涉梵夹道藏,寅恪平生才识学问固远不逮昔贤,而研治领域则有约略近之处。岂意匪独牧翁之高文雅什多不得其解,即河东君之清词丽句亦有瞠目结舌、不知所云者,始知禀鲁钝之资,挟鄙陋之学,而欲尚论女侠名姝文宗国士于三百年之前,诚太不自量矣。虽然,披寻钱柳之篇什于残缺毁禁之余,往往窥见其孤怀遗恨,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己者焉。夫三户亡秦之志,九章哀郢之辞,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,犹应珍惜引申,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。何况出于婉娈倚门之少女,绸缪鼓瑟之小妇,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,后世轻薄者所厚诬之人哉!

纪昀

阅微草堂笔记滦阳续录

胡中丞太初,罗山人两峰,皆能视鬼。恒阁学兰台,亦能见之,但不能常见耳。戊午五月,在避暑山庄直庐,偶然话及。兰台言鬼之形状仍如人,惟目直视。衣纹则似片片挂身上,而束之下垂,与人稍殊。质如烟雾,望之依稀似人影,侧视之,全体皆见;正视之,则似半身入墙中,半身凸出。其色或黑或苍,去人恒在一二丈外,不敢逼近。偶猝不及避,则或瑟缩匿墙隅,或隐入坎井,人过乃徐徐出。盖灯昏月黑,日暮云阴,往往遇之,不为讶也。所言与胡,罗二君略相类,而形状较详。知幽明之理,不过如斯。其或黑或苍者,鬼本生人之馀气,渐久渐散,以至于无。故《左传》称新鬼大,故鬼小。殆由气有厚薄,斯色有浓淡欤?

张竹坡

竹坡闲话

《金瓶梅》,何为而有此书也哉?曰:此仁人志士、孝子悌弟不得于时,上不能问诸天,下不能告诸人,悲愤鸣邑,而作秽言以泄其愤也。虽然,上既不可问诸天,下亦不能告诸人,虽作秽言以丑其仇,而吾所谓悲愤鸣邑者,未尝便慊然于心,解颐而自快也。夫终不能一畅吾志,是其言愈毒,而心愈悲,所谓“含酸抱阮”,以此固知玉楼一人,作者之自喻也。然其言既不能以泄吾愤,而终于“含酸抱阮”,作者何以又必有言哉?曰:作者固仁人也,志士也,孝子悌弟也。欲无言,而吾亲之仇也吾何如以处之?欲无言,而又吾兄之仇也吾何如以处之?且也为仇于吾天下万世也,吾又何如以公论之?是吾既不能上告天子以申其隐,又不能下告士师以求其平,且不能得急切应手之荆、聂以济乃事,则吾将止于无可如何而已哉!止于无可如何而已,亦大伤仁人志土、孝子悌弟之心矣。展转以思,惟此不律可以少泄吾愤,是用借西门氏以发之。虽然,我何以知作者必仁人志士、孝子悌弟哉?我见作者之以孝哥结也。“磨镜”一回,皆《蓼莪》遗意,啾啾之声刺人心窝,此其所以为孝子也。至其以十兄弟对峙一亲哥哥,未复以二捣鬼为缓急相需之人,甚矣,《杀狗记》无此亲切也。

闲尝论之:天下最真者,莫若伦常;最假者,莫若财色。然而伦常之中,如君臣、朋友、夫妇,可合而成;若夫父子、兄弟,如水同源,如木同本,流分枝引,莫不天成。乃竟有假父、假子、假兄、假弟之辈。噫!此而可假,孰不可假?将富贵,而假者可真;贫贱,而真者亦假。富贵,热也,热则无不真;贫贱,冷也,冷则无不假。不谓“冷热”二字,颠倒真假一至于此!然而冷热亦无定矣。今日冷而明日热,则今日真者假,而明日假者真矣。今日热而明日冷,则今日之真者,悉为明日之假者矣。悲夫!本以嗜欲故,遂迷财色,因财色故,遂成冷热,因冷热故,遂乱真假。因彼之假者,欲肆其趋承,使我之真者皆遭其荼毒。所以此书独罪财色也。嗟嗟!假者一人死而百人来,真者一或伤而百难赎。世即有假聚为乐者,亦何必生死人之真骨肉以为乐也哉!

作者不幸,身遭其难,吐之不能,吞之不可,搔抓不得,悲号无益,借此以白泄。其志可悲,其心可悯矣。故其开卷,即以“冷热”为言,煞末又以“真假”为言。其中假父子矣,无何而有假母女;假兄弟矣,无何而有假弟妹;假夫妻矣,无何而有假外室;假亲戚矣,无何而有假孝子。满前役役营营,无非于假景中提傀儡。噫!识真假,则可任其冷热;守其真,则可乐吾孝悌。然而吾之亲父子已荼毒矣,则奈何?吾之亲手足已飘零矣,则奈何?上误吾之君,下辱吾之友,且殃及吾之同类,则奈何?是使吾欲孝,而已为不孝之人;欲弟,而已为不悌之人;欲忠欲信,而已放逐谗间于吾君、吾友之则。日夜咄咄,仰天太息,吾何辜而遭此也哉?曰:以彼之以假相聚故也。噫嘻!彼亦知彼之所以为假者,亦冷热中事乎?假子之子于假父也,以热故也。假弟、假女、假友,皆以热故也。彼热者,盖亦不知浮云之有聚散也。未几而冰山颓矣,未几而阀阅朽矣。当世驱己之假以残人之真者,不瞬息而己之真者亦飘泊无依。所为假者安在哉?彼于此时,应悔向日为假所误。然而人之真者,已黄土百年。彼留假傀儡,人则有真怨恨。怨恨深而不能吐,日酿一日,苍苍高天,茫茫碧海,吾何日而能忘也哉!眼泪洗面,椎心泣血,即百割此仇,何益于事!是此等酸法,一时一刻,酿成千百万年,死而有知,皆不能坏。此所以玉楼弹阮来,爱姐抱阮去,千秋万岁,此恨绵绵无绝期矣。故用普净以解冤偈结之。夫冤至于不可解之时,转而求其解,则此一刻之酸,当何如含耶?是愤已百二十分,酸又百二十分,不作《金瓶梅》,又何以消遣哉?甚矣!仁人志士、孝子悌弟,上不能告诸天,下不能告诸人,悲愤呜邑,而作秽言,以泄其愤。自云含酸,不是撒泼,怀匕囊锤,以报其人;是亦一举。乃作者固自有志,耻作荆、聂,寓复仇之义于百回微言之中,谁为刀笔之利不杀人于千古哉!此所以有《金瓶梅》也。

然则《金瓶梅》,我又何以批之也哉?我喜其文之洋洋一百回,而千针万线,同出一丝,又千曲万折,不露一线。闲窗独坐,读史、读诸家文,少暇,偶一观之曰:如此妙文,不为之递出金针,不几辜负作者千秋苦心哉!久之心恒怯焉,不敢遽操管以从事。盖其书之细如牛毛,乃千万根共具一体,血脉贯通,藏针伏线,千里相牵,少有所见,不禁望洋而退。迩来为穷愁所迫,炎凉所激,于难消遣时,恨不自撰一部世情书,以排遗闷怀。几欲下笔,而前后结构,甚费经营,乃搁笔曰:我且将他人炎凉之书,其所以前后经营者,细细算出,一者可以消我闷怀,二者算出古人之书,亦可算我今又经营一书。我虽未有所作,而我所以持往作书之法,不尽备于是乎!然则我自做我之《金瓶梅》,我何暇与人批《金瓶梅》也哉!

鲁迅

自嘲

运交华盖欲何求,未敢翻身已碰头。破帽遮颜过闹市,漏船载洒泛中流。横眉冷对千夫指,俯首甘为孺子牛。躲进小楼成一统,管他冬夏与春秋。

刘义庆

世说新语

王子猷居山阴,夜大雪,眠觉开室,命酌酒。四望皎然,因起彷徨,咏左思招隐诗。忽忆戴安道,时戴在剡,即便夜乘小船就之。经宿方至,造门不前而返。人问其故,王曰:“吾本乘兴而来,兴尽而返,何必见戴?”

李贽

与焦弱侯

人犹水也,豪杰犹巨鱼也。欲求巨鱼,必须异水;欲求豪杰,必须异人。此的然之理也。今夫井,非不清洁也,味非不甘美也,日用饮食非不切切于人,若不可缺以旦夕也。

然持任公之钓者,则未尝井焉之之矣。

何也?

以井不生鱼也。

欲求三寸之鱼,亦了不可得矣。今夫海,未尝清洁也,未尝甘旨也。

然非万斛之舟不可入,非生长于海者不可以履于海。

盖能活人,亦能杀人,能富人,亦能贫人。其不可恃之以为安,倚之以为常也明矣。

然而鹍鹏化焉,蛟龙藏焉,万宝之都,而吞舟之鱼所乐而游遨也。

彼但一开口,而百丈风帆并流以入,曾无所于碍,则其腹中固已江、汉若矣。此其为物,岂豫且之所能制,网罟之所能牵邪!自生自死,自去自来,水族千亿,惟有惊怪长太息而已,而况人未之见乎!

余家泉海,海边人谓余言:“有大鱼入港,潮去不得去。

呼集数十百人,持刀斧,直上鱼背,恣意砍割,连数十百石,是鱼犹恬然如故也。俄而潮至,复乘之而去矣。“然此犹其小者也。乘潮入港,港可容身,则兹鱼亦苦不大也。余有友莫姓者,住雷海之滨,同官滇中,亲为我言:”有大鱼如山,初视,犹以为云若雾也。中午雾尽收,果见一山在海中,连亘若太行,自东徙西,直至半月日乃休。“则是鱼也,其长又奚啻三千馀里者哉!

嗟乎!豪杰之士,亦若此焉尔矣。今若索豪士于乡人皆好之中,是犹钓鱼于井也,胡可得也!

则其人可谓智者欤!

何也?

豪杰之士决非乡人之所好,而乡人之中亦决不生豪杰。

古今贤圣皆豪杰为之,非豪杰而能为圣贤者,自古无之矣。今日夜汲汲,欲与天下之豪杰共为贤圣,而乃索豪杰于乡人,则非但失却豪杰,亦且失却贤圣之路矣。

所谓北辕而南其辙,亦又安可得也!

吾见其人决非豪杰,亦决非有为圣贤之真志者。

何也?若是真豪杰,决无有不识豪杰之人,若是真志要为圣贤,决无有不知贤圣之路者。尚安有坐井钓鱼之理也!

袁中道

李温陵传

李温陵者,名载贽。少举孝廉,以道远,不再上公车,为校官,徘徊郎署间。后为姚安太守。公为人中燠外冷,丰骨棱棱。性甚卞急,好面折人过,士非参其神契者不与言。强力任性,不强其意之所不欲。为守,法令清简,不言而治。俸禄之外,了无长物。久之,厌圭组,遂入鸡足山阅《龙藏》不出。御史刘维奇其节,疏令致仕以归。初与楚黄安耿子庸善,罢郡遂不归。曰:“我老矣,得一二胜友,终日晤言以遣余日,即为至快,何必故乡也?”遂携妻女客黄安。中年得数男,皆不育。体素癯,澹于声色,又癖洁,恶近妇人,故虽无子,不置妾婢。后妻女欲归,趣归之。自称“流寓客子”。既无家累,又断俗缘,参求乘理,极其超悟,剔肤见骨,迥绝理路。出为议论,少有酬其机者。子庸死,子庸之兄天台公惜其超脱,恐子侄效之,有遗弃之病,数至箴切。公遂至麻城龙潭湖上,与僧无念、周友山、丘坦之、杨定见聚,闭门下键,日以读书为事。一日恶头痒,倦于梳栉,遂去其发,独存鬓须。公气既激昂,行复诡异,钦其才,畏其笔,始有以幻语闻当事,当事者逐之。无何,复归麻城。时又有以幻语闻当事,当事者又误信而逐之,火其兰若(兰若,寺庙),而马御史经纶(马经纶曾做御史,后因直言削职回乡)遂恭迎之于北通州。又会当事者欲刊异端以正文体,疏论之。遣金吾缇骑逮公。初公病,病中复定所作《易因》,其名曰《九正易因》。常曰:“我得《九正易因》,死快矣。”《易因》成,病转甚。至是逮者至,邸舍匆匆,公以问马公。马公曰:“卫士至。”公力疾起,行数步,大声曰:“是为我也。为我取门片来!”遂卧其上,疾呼曰:“速行!我罪人也,不宜留。”马公愿从。公曰:“逐臣不入城,制也。且君有老父在。”马公曰:“朝廷以先生为妖人,我藏妖人者也。死则俱死耳。终不令先生往而己独留。”马公卒同行。至通州城外,都门之牍尼马公行者纷至,其仆数十人,奉其父命,泣留之。马公不听,竟与公偕。明日,大金吾置讯,侍者掖而入,卧于阶上。金吾曰:“若何以妄著书?”公曰:“罪人著书甚多,具在,于圣教有益无损。”大金吾笑其倔强,狱竟无所置词,大略止回籍耳。久之旨不下,公于狱舍中作诗读书自如。一日,呼侍者剃发。侍者去,遂持刀自割其喉,气不绝者两日。侍者问:“和尚痛否?”以指书其手曰:“不痛。”又问曰:“和尚何自割?”书曰:“七十老翁何所求!”遂绝。时马公以事缓,归觐其父,至是闻而伤之,曰:“吾护持不谨,以致于斯也。伤哉!”乃归其骸于通,为之大治冢墓,营佛刹云。

惯用左手倒填词(90后,写于大概18岁)

弹铗歌

河不出图凤不来,苍茫荷戟独徘徊。空将襟抱淩云笔,漫写榴裙艳藻才。

便合荒田埋老玉,几曾珠履共余杯?惜哉异世嵇中散,不向芸芸青眼开!

凤兮何世德何衰,帝所九阍閟不开。吴冢气销沈剑斗,燕歌人逝没蒿莱。

蹇嘶骏骨真龙也!汗血盐车岂命哉。冠盖如云袍似草,尧疆舜世不遗才?

鹧鸪天·杂咏

怅下元龙百尺台,未驯湖海性多乖。懒修千劫腾渊去,故隐重瞳入市来。

唐气魄,晋形骸,载醪荷锸死便埋。人间多少英雄冢,腐朽衣冠荣草莱。

古龙

陆小凤传奇

这世上永远都有杀不尽的背信无义之人,当你剑刺人他们的咽喉,眼看着血花在你剑下绽开,你总能看得见那瞬间的灿烂辉煌,就会知道那种美是绝没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……

西门吹雪一贯冷淡的眼神中竟也露出了奇特的光亮,在他眼里,杀人既不是一种罪恶的事情,也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,但却是一件可以奉献全部的、神圣的、必须严肃、尊敬地对待的事情……

剑神和剑仙不同,以气御剑,御剑杀人于千里之外的剑仙并不少见,可是他们都不是剑神,因为他们都缺少一股傲气,没有这股傲气就不能成为剑神……

盆里的水还是温的,还带些茉莉花的香气。

西门吹雪刚洗过澡,洗过头,他已将全身上下每个部分都洗得彻底干净。

现在小红正在为他梳头束发,小翠和小玉正在为他修剪手脚上的指甲。

小云已为他准备了一套全新的衣裳,从内衣和袜子都是白的,雪一样白。

她们都是这城里的名妓,都很美,很年轻,也很懂得伺候男人——用各种方法来伺候男人。

但西门吹雪却只选择了一种。他连碰都没有碰过她们。

他也已斋戒了三天。

因为他正准备去做一件他自己认为世上最神圣的事。

他要去杀一个人!这个人叫洪涛。

西门吹雪不认得他,也没有见过他,西门吹雪要杀他,只因为他杀了赵刚。

无论谁都知道赵刚是个很正直,很够义气的人,也是条真正的好汉。

西门吹雪也知道,可是他也不认得赵刚,连见都没有见过赵刚。

他不远千里,在烈日下骑着马奔驰了三天,赶到这陌生的城市,熏香沐浴,斋戒了三天,只不过是为了替一个也没有见过面的陌生人复仇,去杀死另外一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。

洪涛看着西门吹雪,他简直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样的人,会做这么样的事。

西门吹雪白衣如雪,静静的在等着洪涛拔刀。

江湖中人都知道洪涛叫“闪电刀”,他的刀若不是真的快如闪电,“一刀镇九州”赵刚也不会死在他的刀下!

洪涛杀赵刚,也正是为了“一刀镇九州”这五个字。

五个字,一条命!

西门吹雪一共只说了四个字!

洪涛问他的来意时,他只说了两个字:“杀你!”

洪涛再问他“为什么”的时候,他又说了两个字:“赵刚!”

洪涛问他:“阁下是赵刚的朋友?”

他只摇了摇头。

洪涛又问:“阁下为了个不认得的人就不远千里赶来杀我?”

他只点了点头。

他是来杀人的,不是来说话的。

洪涛脸色已变了,他已认出了这个人,也听说过这个人的剑法和脾气。

西门吹雪的脾气很怪,剑法也同样怪。

他决心要杀一个人时,就已替自己准备了两条路走,只有两条路:“不是你死,就是我死!”

现在洪涛也已发现自己只剩下这两条路可走,他已别无选择的余地。

西风吹过长街,木叶萧萧落下。高墙内的庭园里,突然有一群昏鸦惊起,飞入了西天的晚霞里。

洪涛突然拔刀,闪电般攻出八刀。

赵刚就死在他这“玉连环”闪电八刀下的。

可惜他这“玉连环”也像世上所有其他的刀法一样,也有破绽。只有一点破绽。

所以西门吹雪只刺出了一剑,一剑就已刺穿了洪涛的咽喉。

剑拔出来的时候,剑上还带着血。

西门吹雪轻轻的吹了吹,鲜血就一连串从剑尖上滴落,恰巧正落在一片黄叶上。

黄叶再被西风舞起时,西门吹雪的人已消失在残霞外,消失在西风里……

蒲松龄

异史氏曰:性痴则其志凝,故书痴者文必工,艺痴者技必良;世之落拓而无成者,皆自谓不痴者也。

徐渭

老子从来不遇春,未因得失苦生嗔。此中滋味难全说,只写芙蓉赠与人。

少司命

呈南公并题《万镜集》二十九韵

臣有镆铘三尺锋。力般龙象气盈冲。焰烛欃枪摩青穹。环示诸公怖形容。来致君前舞横纵。发其硎兮良其工。倏忽会遇风云从。剧谈訇訇息如虹。海内英物半沙虫。樽酒孰共两重瞳。狎主文柄讵君荣。偶然幸用遂奇功。绛纱列侍何雍雍。唯君拂弃如秋蓬。闻君年少矜豪雄。拥姬飞觥燕肆中。当筵衮衮尚愕懵。我所慕兮君之风。我所蹑兮君之跫。顾彼鲰生竟何能。雕虫区区覆瓿瓮。敛袖嵲屼世所庸。嗟夫冥筌究其穷。焉奇一镜诸相充。焉知万镜还虚空。君须慷慨挥斜鸿。我当弹铗铿鸣铜。擘开磐夜久郁胸。维南有箕赫兮隆。

荆高

肯将性命却强嬴,匪此焉存屠辈名。莫惜英雄事多隐,竟从一死见平生。

八大山人

客问短长事,愿画凫与鹤。老夫时画押,鹤势打得着。

吾为僧矣,何不以驴名?

没毛驴,初生兔。剺破面门,手足无措。莫是悲他世上人,到头不识来时路。今朝且喜当行,穿过葛藤露布。咄!

四方四隅,皆我为大,而无大于我也。

个,个。

无多,独大。

美事抛,名利唾。

白刃颜庵,红尘粉剉。

清胜辋川王,韵过鉴湖贺。

人在北斗藏身,手挽南箕作簸。

冬离寒云夏离炎,大莫载兮小莫破。

金农

野梅瘦得影如无,多谢山僧分一株。 此刻闭门忙不了,酸香咽罢数花须。

云门八要

毗卢顶上起寒涛,没手泥人斩怒蛟,瞆耳千程闻蚁斗,失明万里见秋毫。

古德擎叉过也难,雪笼台顶衲衣寒,是非得失俱收拾,分付诸方仔细看。

看尽云山雨翠深,秋霜助日梦魂清,有人问道无余事,云在青天水在瓶。

邵雍

自从会得环中意,闲气胸中一点无。乾遇巽时观月窟,地逢雷处看天根。天根月窟闲来往,三十六宫都是春。

斟有浅深存燮理,饮无多少系经纶。卷舒万古兴亡手,出入几重云水身。

笑侠

人生于天地间,非无故而生,乃有用而生也。金圣叹生来,为批《 水浒》、《西厢》;李、杜生来,则为吟咏;施耐庵生来,为著《水浒》;曹雪芹生来,为著《红楼》;蒲松龄生来,为著《聊斋》。其他如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、孔、孟等,皆应运而生。再如历代之先贤先儒,以及士农工商,皆有用而生……此之谓‘天生我材必有用’者是也。

徐燕荪

幽魂相送白衣冠,还与冰人一例看。鬼手冷于前日否,色心浓到此时难。花迷泉路尸能笑,月走阴风魄未残。书出娉婷身后影,退红衫里不胜寒。偶阅船山诗集,得此律,喜其深识鬼趣,能道人所不能道,因录之。真个鲜妍士女图,定睛逼视态尤殊。一经说破为妖鬼,便自惊心一语无。燕荪附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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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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